战争、鲁迅和甘地
几年前的复活节,我在比利牛斯山徒步,从法国进入西班牙时,偶尔想到远处边境线上的沃尔特·本雅明墓和那句著名碑文:“Es ist niemals ein Dokument der Kultur, ohne zugleich ein solches der Barbarei zu sein”。大意是说,“人类文明史无不同时也是一部野蛮史”。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本雅明已经在法国流亡数年。不久,希特勒的军队进了巴黎,到处抓犹太人,他的流亡生涯被迫变成逃亡。法国-西班牙边境线上一处荒芜的天主教墓地成了他逃亡的终点。
俄国在乌克兰的战争暴行让人不禁想起刻在本雅明墓碑上的那句话。冷战结束后,我跟很多朋友一样,觉得本雅明那个时代的野蛮已经成为历史。近年的一些事态发展,却让那种未经检视的乐观逐渐消退。就像在每一场侵略战争中,野蛮不只发生在战场上,而且也发生在叫嚣战争的政客和欢呼战争的人群中。这场入侵发生后,外界对俄国的谴责和对乌克兰的同情、支持,让人看到文明的力量;同时,崇尚野蛮的丛林喧嚣和姑息野蛮的无条件和平主义从两个极端提醒人们,文明战胜野蛮仍然是异常艰难的事业。
历史不会原样重复,但历史会提供一面镜子,让我们反观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鲁迅晚年正值纳粹在德国兴起,风头正盛,在中国也赢得了不少崇拜者。但纳粹的意识形态基础是种族主义,把黄种人作为劣等种族。针对有些国人赞赏希特勒这种怪异现象,鲁迅写了篇短文《拿破仑与隋那》,说“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在恭维杀人者。”话虽不中听,却道出了当时有些国人崇拜纳粹战争狂热的怪异本相。
1938年,希特勒兼并奥地利,英法跟希特勒签订慕尼黑协议,允许德国吞并部分捷克领土。纳粹势力在欧洲如日中天。当年,《时代周刊》把希特勒选为“年度人物”,并预言“1938年的年度人物八成会让1939年成为无法忘记的一年”。那个预言没有落空。
1939年7月23日,圣雄甘地致信希特勒,请求他阻止战争爆发:“当今世界,要阻止战争,非您莫属。”30天后,希特勒跟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39天后,德国入侵波兰。1940年夏天,希特勒已经横扫欧陆,英国孤岛苦撑,民主在欧洲风雨飘摇。7月6日,甘地发表《致英国人民的公开信》,呼吁英国人“放下武器,因为武器对拯救你们和人类没有用。你们要把希特勒元首和墨索里尼先生请到你们有着美丽建筑的美丽的岛上,让他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你们要放弃这一切,但不能放弃灵魂和精神。如果那些先生们想占你们的家,你们就要把房子空出来。如果他们不放你们逃走,你们应当允许自己、男人、女人、儿童,统统被屠杀,但你们要拒绝效忠他们。”
甘地在信中称,他“既不希望英国战胜,也不希望英国战败”,只是要求英国“不能用武器反对纳粹,而是要用非暴力的武器”。甘地劝告英国人放下武器的理由之一是,战争的暴力将使民主不复存在:“你们的政治家宣称是为民主而战……我认为,战争结束后 –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将不会再有能代表民主的民主……你们的士兵跟德国士兵干的是同样的毁灭工作。”换言之,在甘地看来,侵略的暴力和反抗侵略的暴力是同一种暴力,他无差别地反对。
1940年12月24日,甘地给希特勒写了第二封信:“亲爱的朋友,我称您为朋友,不是客套,因为我没有敌人。”跟第一封信不同,他开始指责希特勒“欺辱捷克斯洛伐克、强奸波兰、吞并丹麦”,并再次“以人类的名义”请求希特勒停止战争。但是,希特勒并不在乎非暴力抵抗。他在乎的是遭到暴力抵抗。最终让希特勒停止战争的不是甘地的请求,而是英国的顽强抵抗和盟军的武力反击。甘地倡导以非暴力方式反抗暴力,是一种高贵的信念,但高贵的信念一旦被奉为教条,往往就成了对野蛮的姑息,甚至纵容,可以预见的结果不是文明战胜野蛮,而是文明被野蛮毁灭。
我等芸芸众生,随世事沉浮,即便可以漠然地选择不做修补世界的救人者,甚至面对野蛮唱唱非暴力的高调也无妨,但至少别充当为毁坏世界的杀人者欢呼的啦啦队。这是现代文明人的底线。
“但高贵的信念一旦被奉为教条,往往就成了对野蛮的姑息,甚至纵容,可以预见的结果不是文明战胜野蛮,而是文明被野蛮毁灭。” powerful, can not agree more
很赞同。 非暴力抵抗,也得看抵抗的对象。记得之前看过一个文章: 甘地的非暴力抵抗对象一开始是遵循法治为基本的英国殖民体系。 与甘地同时代但被严重忽视的是另外一个印度人 (忘记他名字了,也是很有影响力的), 他主张暴力反抗英国殖民者。没有他的暴力反抗,甘地的非暴力也不太可能取得那么大的注意力和后来的成效。 类似的情况还有,比如南非的曼德拉,其实他之前是参与了很多暴力反抗行动的,也有另外一个南非领袖主张暴力反抗种族隔离制度;还有马丁路德金,也有一个同时代英雄伙伴,,他主张暴力反抗,也被严重忽视。这还是在法治至上的美国。但后来大家都提倡非暴力反抗,成了政治正确, 这些人被有意无意的从历史的视线中,忽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