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李先生
看到他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我那本不成器的小书,既意外又忐忑。不管那是他老人家有心还是无意,所体现的长者风范,都足以令我学习一生。李先生是智者,不是学匠,仍然记得他评论时局的话:哪是什么新左,分明都是老左!
每次去科罗拉多宿营,都会想起李泽厚先生。几年前,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很难过。那年夏天,去他在Boulder的家拜访,他还很健康,思路像年轻人一样敏捷。从思想底蕴和人格上讲,李先生是中国不多见的智者,宁肯去国出走也不愿屈就高压。到了美国之后,他不装模作样,不乞求施舍,从头做起,凭专业能力谋生,教书写作,在落基山下度过晚年。
多年前,曾将自己的一本小书寄给他,竟收到他的回信,都是夸奖和鼓励的话。他也寄来自己的著作《哲学纲要》,书中夹着一张明信片,说“投桃报李,谨奉拙作”。那是2011年末的事了。李先生对他的同辈学者有不少批评,但对我这个学术不入门的后生却不吝美言,让我感动。
在他家中见面时,看到他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我那本不成器的小书,既意外又忐忑。不管那是他老人家有心还是无意,所体现的长者风范,都足以令我学习一生。听他侃侃而谈,从书讲到时局。李先生是智者,不是学匠,仍然记得他评论中国时局的话:哪是什么新左,分明都是老左!
李先生对我最大的启发在两个地方。一是他在八十年代初讲,历史充满了偶然性,很多必然性的东西是理论家的虚构;二是他强调革命理论跟革命实践不是一回事——马克思跟苏联、中国不是一回事,卢梭跟法国革命不是一回事。在八十年代有这种认知的中文学者不多。 六四后在北大,上面通知下来,让我们写文章批判李泽厚。同学中,观点不一样,专业方向不同,性格也各异,但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拖着不写,上面催了两次,还是没人写,后来不催了,那年月,上上下下还多少尊重一点自己的跟别人的是非之心和羞恶之心吧。听说别的学校有人写,连是谁都懒得问,反正是些不要脸的玩意儿。
李老师曾提倡“告别革命”,引起很多误解。他肯定说的不是告别美国革命意义上的那种革命,而是说那种中国式的革命----奴隶德性的人群砸烂秩序的革命。他老人家看得清楚,那一类革命活宝除了不择手段破坏秩序,什么也不会,他们不但砸烂不合理秩序,而且也砸烂合理秩序。破坏秩序已经成了他们的第二本能。
到美国后,李先生曾讲“吃饭哲学”,有些青年才俊嘲笑他庸俗,觉得自己比他高明。但二十几年过后,再回头看,那些嘲笑他的才俊,在洞察人生世事、待人接物、活得更像人等等各方面,连给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那是初中某个暑假,在绍兴柯桥区新华书店,我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图书馆。年少的心寻求高深莫测的书,好像自己也高深。在犄角旮旯里找到唯一一本书《哲学纲要》。翻了几页,很兴喜,是我想要的书。慢慢看,慢慢看,看了几年。那时还不知道李泽厚是何须人物,读到深处,情不自禁想要找到更多他的书,慢慢都到手了(明明说封笔了,结果还出新书了,我没买)。我不懂什么左右,什么批判,更不懂什么哲学,我只知道他所描述的内容很符合这个世界,我眼中的世界。高中读了心理学等等的书,大学专业也学了一些心理学,回头看李泽厚的内容,还是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