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前的那年春末,我走圣雅各之路。有一天,在撒利亚的山谷,路过一面断墙,看到一位老奶奶在躬身收拾菜地,青布头巾裹不住白发,像我记忆中的外婆。小时候,我跟外婆长大,父亲大概一年回一次家。二姨家隔着几个村庄,二姨夫会一些手艺,有辆大金鹿自行车。他家里安了有线广播,我们叫“戏匣子”。
我有时候跑到二姨家,赖着不走,听“戏匣子”广播。外公过生日,二姨夫来祝寿,喝得脸通红。外婆把我叫到桌子边,给他敬酒,他很高兴,说这孩子懂事了。外婆说,你外甥懂事了,你给他装个戏匣子吧。外婆很少求人,二姨夫答应下来,不久在外婆家装了台戏匣子。
那台戏匣子下午开始广播,深夜结束,由东方红乐曲开始,国际歌乐曲收尾,成了我最早的知识来源。听广播的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有段时间,广播中的哀乐比较频繁,无产阶级革命家去世了好几个。秋天的时候,哀乐又响起来,说敬爱的毛主席也去世了。评书《渔岛怒潮》中断了好多天。不久,戏匣子又广播说粉碎了四人帮。
当时,农村大部分人家没有收音机,顶多装有线广播。外婆是个有心人,她请二姨夫装一台,自己并不怎么听,都是为了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我七八岁的样子吧。有时候,我听完广播,再讲给她听,包括毛主席去世和粉碎四人帮,她都是我的第一位听众。听了两年广播,觉得自己在不断长大。
外公为大队守堤坝,常年住在堤坝的一间旧屋中。母亲带弟弟们住在村子里。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从生产队小学去村里的家吃饭,那里离学校近,晚上放学再去外公外婆家住。进村后,我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卡车,院墙外面围着一圈村民。进了家门,才知道要搬家了。
奶奶在北屋里哭;母亲和婶子在收拾锅碗瓢盆;好久不见的父亲在陪司机吃饭。他们在城南的工地搬迁,空出一间工房,要抢先搬进去,去晚了可能就没了。那时候,村里没有电, 也没有电话,不能提前通知。一公里外住在河堤上的外公和外婆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父母商量说,他们先带三个弟弟走,让我留下跟外公外婆生活一阵。讲定后,他们派我跑去给外公外婆报信。我拼命地跑,怕跑慢了,回来那辆卡车就开走了,一边跑一边开始流泪。见到外公外婆,说了半天,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外公说,那就留下吧,我们把这孩子养大。
外婆抽烟袋,想了一会儿,说不行,要让这孩子去城里上学。她说要去村里跟我爹妈说,就把我平常穿的两件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拄了根木棍住村里走。她已经七十多岁,小脚走不快,我在前面小跑,跑一段停下来等她,见她走近了,就再开始跑,生怕晚到一点,那辆卡车已经开走了。
到达村里的时候,大部分家当已经搬到车上。奶奶仍然在北屋哭。平日,她由母亲照料。我们搬走的第二年,她去世了。外婆去北屋劝了几句,就跟父母讲要带我一起走。事情就定下来了。父亲跟司机坐在驾驶室,母亲跟我和三个弟弟坐在后斗的一堆锅碗瓢盆和铺盖中间。卡车晃了一下,就开动了。
奶奶没有出门,外婆一只手拄着木棍,另一只手抹泪。她要自己走回堤坝上的家了。卡车一转弯,就看不见她了。
卡车离开村庄,在乡村的土路上颠簸。几十公里后,过了遥墙,颠簸的轻了一些,后来知道那是上了柏油路。日暮时分,到了城郊,开始穿过济南城。昏昏睡去,朦胧中有灯火闪过,层层叠叠,大概是传说中的楼房。很小的时候,外公曾经教我写字,但只教了一二三,四他就不会写了。有次我问他,“楼”是什么?他在石板上画了一个牌楼形状。
到达工房的时候,天已漆黑。我从卡车后斗跳下来,差点跌倒,站也站不稳,原来是病了。眼前是一排平房,外面没有院墙,最西头的一个门,进去是一间通屋,三合土铺地,有两张木板床,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母亲接来一壶水,我喝了几口,有奇怪的味道,后来知道是氯的气味。
那是我第一次喝自来水,碰巧在生病的时候。开始想念家乡井水的味道。堤坝上没有井,外公每天去村子挑水,用扁担把两桶水挑到堤坝上的小屋,倒在瓷缸里,再用葫芦瓢勺着喝。白天突然降临的分别,让人麻木。夜晚回过神来,难以承受,开始想怎么跑回去找外公和外婆。
几个月后,我从家里偷了几块钱,从城乡结合部的工房离家出走,去探望外婆和外公。坐上火车,再坐汽车,无奈不识路,盘缠微薄,也没钱买票了,又悻悻地沿着火车道走回家。
回想一下,人生是从对世界好奇开始的。最早听戏匣子,知道世界很大,城市的生活更好。后来从农村到了城市,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好象人生每一步都离不开好奇心的驱使。而在人生的起点上,外婆是我好奇心的第一推动力。那天,她挪着小脚走的那段磕磕绊绊的土路,也许是改变了我生命历程的一公里。
太感动了 想起了我外婆 暑假基本在农村的外婆家度过,夏天的夜晚,躺在天台乘凉,看着星星,外婆就坐在边上,不停摇着蒲扇,一来让我更凉快些,二来更是为了帮我驱赶蚊子。外婆白天劳作,其实这个点已经有些累并开始犯困了,于是慢慢的,蒲扇速度会越来越慢,几近停下来的时候,我会叫“外婆,外婆”两声,这时外婆强打精神,应道“囝”,蒲扇又开始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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