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莱拉的鸡汤
进入保加利亚前的那个晚上,我投宿在多瑙河北岸的吉尔久镇,跟客栈一家人喝得半醉。客栈老板的女儿梅莱拉坚持喝最后一瓶,讲英语开始夹杂罗马尼亚语和江湖女子的熟语:“你这人很特别,跟一般人不一样,能看出来是个好人……你喝了这么多酒,睡觉前一定要喝我妈做的鸡汤。”
罗马尼亚境内骑行的最后一夜,我在吉尔久镇度过,从那里骑过多瑙河上的友谊大桥,就是保加利亚了。吉尔久的客栈在一处有葡萄藤和果园的院落中。我推车进了大门,一位老者坐在院墙下的椅子上打招呼,让一位年轻人把我带到房间。我把车子倚在墙角,门厅内一位清洁工打扮的老妇人在擦地板,收拾床单和杂物。
收拾停当,我出门找饭吃,老者仍然坐在院墙下的桌子旁,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看上去30几岁的女子。她右小臂纹着两张性感王后图案的红桃K扑克,能讲英语,说自己名叫梅莱拉,那位老者是她父亲,名叫马瑞安,那位清理房间的妇人是她母亲,名叫马瑞安娜。她告诉我餐馆的大体方位。
我吃完晚饭回客栈时,一位消瘦的中年人正在院子里干活,手持电磨具打磨褪色的绿色篱笆墙。他没戴任何防护,电磨具嗡嗡作响,他脸上和身上落满一层绿色油漆粉末,夕阳下像电影中的绿人史瑞克,只是比史瑞克瘦小得多。梅莱拉正在跟他父亲喝酒。见我回来,她说:“时间还早,跟我们一块儿喝点吧。”我说:“我街上买了拉普提(罗马尼亚语“牛奶”)”。梅莱拉大声说:“不要拉普提,要卡尔巴顿!”卡尔巴顿是桌子上摆的酒瓶子上印的名字。
梅莱拉把她坐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去搬来一把,坐在我和他父亲对面。她给我倒了一玻璃杯卡尔巴顿,用小刀切下一片橙子,放在酒中,然后给自己也满上。干完一杯,她打开手机向我推荐一种加密货币,说她这几天炒币赚翻了。见我兴趣不大,她问我是哪里人。马瑞安听到“美国”、“中国”,插话说:“芯片!”然后指指自己的脑门。见我惶惑不解,梅莱拉说:“我父亲的意思是,你从美国来,肯定打过疫苗了,头脑中被打入了芯片。”我差点笑出声,以为老人在开玩笑。梅莱拉说:“你别笑,我父亲是认真的。”
她站起来,示意我跟她去院子前面关着门的大堂。堂内地板上杂乱地摆放着一捆捆矿泉水和饮料,还有大大小小印着罗马尼亚文的包裹和袋子。梅莱拉说:“袋子里是米和面。这里都是吃的喝的,是我父亲的世界末日储备。我们以前开夜总会,后来我父亲得了脑溢血,夜总会关门,改成客栈。他觉得大灭绝级的人类灾难说不定哪天就要降临了。”大堂内的确是舞厅和酒吧的陈设,但吧台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杯子。梅莱拉指着满地板的粮食说:“十多年前,吉尔久最漂亮的女孩子都在这里跳舞,最有钱的人都来这里消费。他们出手大方,跟我跳一曲,就塞给我100欧元……开客栈赚不到几个钱,好在我还能炒加密币。”
天色暗淡下来,打磨篱笆墙的工人收工,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卡尔巴顿和一种高度罗马尼亚白酒。他能讲些破碎的英语,说自己名字叫斯瓦皮特。马瑞安站不起来,一直坐着,偶尔插句话,跟我讲话时,几乎每句都是用英语“我的朋友”开始,后面几乎全是罗马尼亚语,梅莱拉偶尔翻译几句。斯瓦皮特多喝了几杯后,开始跟马瑞安争论哪个国家的人好。两人争议比较大的是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没有争议的是俄国、乌克兰、美国和土耳其。斯瓦皮特说:“保加利亚人好,塞尔维亚人差。”马瑞安说:“不不不,塞尔维亚人好,保加利亚人差。”两人意见一致的是俄国人和乌克兰人不好,土耳其人和美国人不错。两个人争来争去,神情举止跟北京街头的大爷大叔差不多。
梅莱拉喝了不少卡尔巴顿,斯瓦皮特有意无意地贴近她,她就讲粗话推开他。说到俄国和乌克兰,她各打五十大板:“俄国人靠不住,乌克兰人也不怎么样。普京是个坏蛋,泽连斯基也不是好人。他们打来打去,让国民送死,为了什么?嘴上说的好听,但都是为了权力。这么打下去,一直打到普京放核弹,大家一起完蛋。”我说:“普京放了核弹,你父亲的末日存货可就用得上了。”她说:“唉,可真是,还是我老爹有远见!”她举起杯子:“为我老爹干杯!”
最后一瓶卡尔巴顿要见底了,梅莱拉派斯瓦皮特出去买酒。我把兜里剩的罗马尼亚雷伊币给了斯瓦皮特。马瑞安看着我,用生硬的英语说:“我的朋友,我女儿不能再喝了。”梅莱拉说:“就喝最后一瓶,把我妈叫来,她干了一天活,一杯还没喝呢。”马瑞安对斯瓦皮特说了一句罗马尼亚语,我猜想是嘱咐他只准买一瓶。斯瓦皮特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不久,一位罗马尼亚中年人领着两名年轻黑人来住店。他看来是常客,跟马瑞安说了几句罗马尼亚语,拿了钥匙,两名黑人各自背着一个大包,默默跟他去房间了。马瑞安对我说:“你明天去保加利亚,可要小心。那里生活不好,什么人都有,不要一个人走路。”
一边喝酒,梅莱拉一边给我看她手机中的照片,有她开的奥迪轿车,她装饰豪华的房子,还有她青春靓丽时的样子。桌上的瓶子和杯子都空了,斯瓦皮特还没回来。我说:“他可能回家睡觉了。”梅莱拉说:“放心吧,他会回来。”正说着,斯瓦皮特提着一瓶卡尔巴顿从大门进来了。梅莱拉已经有醉态,讲英语开始夹杂罗马尼亚语和江湖女子的熟语:“你这人很特别,跟一般人不一样,能看出来是个好人……你喝了这么多酒,睡觉前一定要喝我妈做的鸡汤。”喝鸡汤的事,她从六点多开始说,一直说到八点。斯瓦皮特打开刚买的酒,梅莱拉又提喝鸡汤的事,我以为她喝醉了,说说而已。等她消失了一会儿,端着一碗汤出来,我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梅莱拉把汤摆到我面前的桌上,又回厨房端来两碗,一碗给他父亲,一碗留给自己。她妈提来一篮子面包,放在桌子中间,梅莱拉给她满上一杯卡尔巴顿,让她坐下喝。那碗汤里还有一只鸡腿,虽然我已经喝酒喝的味觉麻木,仍然能尝出鸡汤的鲜美。梅莱拉递给我一根像牛角一样又尖又长的红辣椒,她手里还有一根,抬手咬了一口,然后一皱眉头,小声说:“真他妈的辣……你还是别吃了。”她开始闷头喝鸡汤,吃面包,不再多说话了。斯瓦皮特陪着马瑞安娜继续喝瓶子里剩的卡尔巴顿。
第二天清晨,我离开客栈的时候,马瑞安一家人还没起床。在吉尔久郊外骑过多瑙河上的友谊大桥,就进入了保加利亚——此行的第11个国家。桥头等待出关的大货车排出约一公里的长龙。好在自行车跟着轿车过关,不用排队。过桥后,进入丘陵地带,第一个城镇是鲁塞,收到的见面礼是后轮爆胎。换好内胎后,继续朝东南走,地势不断起伏,一天爬升800多米。
保加利亚的村庄间距比罗马尼亚的要远,村民也少得多,尤其不见了在罗马尼亚路边经常遇到的冲我欢呼和跟我拍手的孩子。沿途的保加利亚村民、修路工人和马车夫也比较内向,不像罗马尼亚人那样爱跟陌生人打招呼。两个国家只有一河之隔,又曾同是苏联社会主义大家庭成员,国民的性格却也有这么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