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治中的“社会主义”
近一个多世纪,每当大选年,”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就成为美国政治中的高频词。今年大选也不例外,川普说贺锦丽要搞”共产主义“,把美国变成共产主义国家。2020年大选,川普也这样说过拜登。那么,美国政治中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政府不是解决办法,政府才是问题。”——罗纳德·里根总统
“社会主义是他们用来攻击过去20年人们取得的所有进步的一个唬人名称。他们把公共权力称为社会主义,把社会保障称为社会主义,把银行保险金制度称为社会主义……他们把几乎所有能帮助大众的东西都叫社会主义。”—— 哈利·杜鲁门总统
昨天,美国总统候选人川普在新泽西召开记者招待会,指责对手贺锦丽要在美国搞“共产主义”,这跟他在2020年大选中的做法一致。在美国政治中,“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是两个修辞色彩极强的象征性词语,二者大致通用,没有教科书上那种区分和具体含义。
一、“社会主义的特洛伊木马”
2020大选年,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主题是反社会主义。
川普总统称竞选对手拜登为“社会主义的特洛伊木马”。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罗纳·麦克丹尼尔(Ronna McDaniel)发言,称“民主党选择了走社会主义道路。”川普的竞选顾问金波丽·吉尔佛耶(Kimberly Guilfoyle)讲:“拜登、贺锦丽及其社会主义同志们将从根本上改变美国。”曾被川普总统任命为驻联合国大使的尼基·黑利(Nikki Haley)指责“民主党要把美国变成社会主义。” [1]显然,在美国的政治语境中,“社会主义”是一个脏字。
在美国的党派政治中,尤其是在竞选中,要听明白政治人物讲话,除了要听他们说什么,还要看他们想说什么——候选人竞选要把自己的主张用选民能产生共鸣的语言包装起来,用具有号召力的口号动员选民。反“社会主义”就是这样一个动员口号。一百多年来,在美国政治生态中高举反“社会主义”旗帜的主要是三种势力。一是维护原始资本主义的经济势力。他们把最低工资、工人退休金、失业救济、全民医保等政府干预措施都称为“社会主义”。二是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他们把无神论、堕胎、世俗化、严格政教分离、妇女平权等都称为“社会主义”。三是白人至上主义者。他们把族裔平等、跨种族通婚、有色人种移民都称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
美国大选中,共和党给民主党候选人贴“社会主义”标签已经有百年历史。大萧条期间,胡佛总统称竞选对手小罗斯福为社会主义者。小罗斯福总统上任后,着手刺激经济,增加政府投资,保护劳工权益,实行每周40小时工作制,设立社安金,使退休人员和家属老有所养。政治对手把这一系列“新政”措施统称为“社会主义”,将其与苏联社会主义相提并论。纽约前州长艾尔·史密斯(Al Smith)指责罗斯福“新政”将把美国变成苏联式全权社会主义 :“我们只能有一个首都——不是华盛顿就是莫斯科。我们只能有一面旗帜,不是星条旗,就是苏联不敬神的红旗。我们只能有一首国歌,不是《星条旗》,就是《国际歌》。”[2]
二战结束后,世界形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相互敌对的阵营,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在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和经济结构方面泾渭分明、势不两立。在美国政治中,“社会主义”不再只是一个脏字,而且变成一个令选民恐惧的名称。冷战期间,用“社会主义”攻击对手在美国政治中有广泛的民意基础。1949年,盖勒普曾做过一个民调,发现只有15%的美国民众对社会主义有好感。因为85%的民众对“社会主义”没有好感,甚至心存厌恶和恐惧,所以攻击政治对手搞社会主义,自然是行之有效的竞选策略。
冷战初期,杜鲁门(Harry Truman)总统说:“社会主义是他们用来攻击过去20年人们取得的所有进步的一个唬人名称。他们把公共权力称为社会主义,把社会保障称为社会主义,把银行保险金制度称为社会主义……他们把几乎所有能帮助大众的东西都叫社会主义。”[3]这是冷战初期共和党竞选策略的一个写照,也是右翼保守意识形态的核心内容之一。2020年大选,川普团队继承了共和党的这一党派和意识形态传统,攻击拜登和民主党搞社会主义,炮火主要集中在两个议题,一是“全民医保”,二是“绿色新政”。
在近百年的美国政治中,曾经被称为“社会主义”的政策包括最低工资制、社保退休金制度、退休人员医保(Medicare)、低收入家庭医保(Medicaid)、失业保险金等。小罗斯福、杜鲁门、肯尼迪、约翰逊、克林顿、奥巴马等民主党总统提出的几乎所有经济、医保、民生政策都曾经被贴上“社会主义”标签。
在美国的政治语境中,对于共和党候选人来讲,攻击“社会主义”是赢得选举的策略;对于高收入阶层来讲,反对“社会主义”是为了少交税,但对于大部分普通收入和低收入选民来讲,美国政治中的反社会主义主要是个政治动员口号。事实上,美国社会的低层民众受益于大部分被贴上“社会主义”标签的政策,比如最低工资、失业保险、社保、退休医保等,却反对这些政策。很多选民投票并非出于理性认知,而是根据党派站队,按照标语、口号选择立场。
2020年大选期间,疫情肆虐,医保成为选民最为关注的议题之一。建立全民医保制度是美国政治家百年来的梦想。老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在1912年竞选总统时就提出全民医保构想。1945年,杜鲁门总统正式敦促国会立法,建立全民医保系统,这大致跟英国和西欧建立全民医保的进程同步。但杜鲁门总统的计划遭到保守势力的阻挠,被指责为搞“社会主义”,不了了之。肯尼迪总统在任期间,重启杜鲁门总统的医保计划,但来自国会的阻力仍然十分强大。当时,美国有56%的65岁以上老人没有医保,靠微薄的社保退休金难以负担昂贵的医疗费用。1965年7月,约翰逊总统签署社安法修正案,增加政府主导的低收入医保(Medicaid)和老年人医保(Medicare)。自此,美国低收入家庭和65岁以上的老人获得政府医保。显然,这是删减版的全民医保,但至少美国的老人实现了病有所医。
虽然解决民众医保问题大都是民主党主导立法,但共和党总统和国会也在不断扩大政府医保的覆盖范围。比如,尼克松总统把“老人医保计划”扩展到65岁以下的残疾人和肾病晚期患者;小布什总统将其扩展到65岁以下的肌肉萎缩症病人。这些疾病会让患者失去工作能力,经受巨大痛苦,而且治疗成本昂贵。身患这些疾病已经十分不幸,如果因为没有钱得不到医治,则更加不幸。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国民不应该有这第二种不幸。政府有责任为不幸患病的国民提供帮助,这是负责任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人的共识,跟“社会主义”不相干。
二、“政府才是问题“
里根总统有句格言: “政府不是解决办法,政府才是问题。”[4]任何政策在实施过程中都会出现问题,产生违背政策目标的副作用,在极端状况下,甚至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如果单纯从这方面讲,里根的话有道理。担任总统前,他致力于反对退休人员医保和低收入医保。担任总统后,他反对政府干预,经常把政府为民众提供社会保障和苏联式制度通称为“社会主义”。
里根总统关于政府的评论只说出了部分真理。政府会出问题,但政府无所作为,社会就会出更大的问题;没有政府不断解决问题,各种社会问题就会积累成堆,达到临界点,最终爆发。基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负责任的政府会主动实施一些政策,避免社会问题演化成社会灾难,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上世纪大萧条期间,小罗斯福总统实施新政,扩大基建投资,建立社会安全网,以防止经济衰退导致大量人口流离失所,造成欧洲式社会主义革命和法西斯主义兴起。在这个意义上,一些历史学家讲,罗斯福“新政”拯救了美国的资本主义。不过,吊诡的是,美国的右翼保守势力称他为“社会主义者”。[5]
自小罗斯福总统以来,给民主党候选人贴“社会主义“标签,已经成为每次总统大选中可以预见的情节。比如,在最近几次大选中,共和党候选人都会抨击奥巴马医保为“社会主义”。1965年以来,低收入家庭和和老年人享有政府医保,很多雇主为员工购买私人医保。但并不是所有雇主都为员工提供医保福利。很多自雇人员、没有雇主医保的员工和他们的家庭面临一个巨大困境:他们的收入没有低到可以享受政府提供的低收入医保,但又负担不起昂贵的私人医保,或只能负担得起投保条件苛刻的私人医保。美国曾有数以千万计的国民处于这种医保困境。2010年3月,奥巴马总统签署“买得起医保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 ,俗称“奥巴马医保”(Obamacare),通过税收优惠、政府补贴、强制投保等措施,使2200万美国人获得医保。
奥巴马医保存在很多问题和漏洞,对于很多家庭来讲,保费仍然相当昂贵,需要进一步改革,由更优的医保方案取代。川普任总统前两年,试图废除奥巴马医保,尽管国会两院都由共和党控制,但没有成功。最大的障碍是他和共和党人提不出一个更好的替代方案。对于负责任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人来讲,问题不是废除奥巴马医保,问题在于提出一个能替代奥巴马医保的更好的医保计划。川普执政四年,没有提出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
美国医保系统在所有发达国家中管理成本最高、医护成本最高,而美国人的寿命预期却排在世界各国第46位,跟巴拿马、古巴相近,大幅低于其他发达国家。在缺少有价值的替代方案的情况下,废除奥巴马医保会导致上千万人失去基本医疗保障,尤其在疫情期间,必然会造成巨大的防疫隐患。
2020年3月4日,《华尔街日报》刊登题为“新冠疫情应对计划暴露美国医疗体系缺陷”的报导,称国会议员和联邦官员对新冠病毒的传播速度感到震惊,拟采取紧急行动弥补医疗体系的漏洞,比如费用高昂、为数众多的人没有保险、员工病假期间没有收入等。这些漏洞严重影响了防疫。[6]
竞选期间,川普攻击拜登被民主党左派绑架搞“社会主义”,但这种攻击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跟冷战时期成长起来的老一代人不同,美国年轻人对“社会主义”这个词不再有条件反射式的反感和警惕。所以,民主党参议员桑德斯的民主社会主义主张,尤其是全民医保构想,获得大量年轻选民支持。一些民主党左翼的年轻政客则倡导向其他发达国家学习,建立类似于西欧和北欧那种高税收、高福利的“民主社会主义”,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为普通民众提高福利。他们的政策主张一般包括实施全民医保、提高富人和公司税收、减免公立大学收费等。
冷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再把“社会主义”作为一个政治禁忌或令人恐惧的名称。据2018年盖勒普民调,18-29岁的年轻选民中,有51%对社会主义有正面看法,45%对资本主义有正面看法。每增加一个年龄段,对社会主义有正面看法的比例就下降10个百分点左右。65岁以上的老年选民对社会主义有正面看法的只有28%。很多年轻选民把右翼势力攻击的“社会主义”当成吓唬小孩的怪物,或冷战时代的遗产。[7]当然,他们抱有好感的是那种西欧和北欧式的“民主社会主义”,而不是前苏联、古巴、委内瑞拉或中国式的全权社会主义。
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努力,美国建立起了基本的全国性社会安全网,比如社保退休金、失业救济、退休人员医保、低收入医保等。右翼保守势力一直把社会安全网称为“社会主义”。不过,比起西欧和北欧的国民福利制度,美国的社会安全网相当薄弱,而且充满漏洞,既得利益盘根错节,党派政治包袱沉重,改革举步维艰。如前所述,虽然现有医保政策覆盖了65以上老人和低收入家庭的基本医疗,但工作年龄的中产阶级承担了沉重的医疗费用负担,致使一些中产家庭反倒买不起医保。“奥巴马医保”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效果无非是在漏洞百出的昂贵旧体制上打了一个巨大的昂贵补丁。
在2020年民主党初选中,一些候选人主张医保应当成为一项公民权利。比如,桑德斯倡导全民医保,贺锦丽主张全民享有政府医保。拜登采取中间路线,倡议将政府的退休人员医保(Medicare)向全民开放,但65以下民众必须自费购买。这谈不上社会主义,甚至达不到西欧和北欧民众70年前达到的医保水平。
2020年7、8两月,皮尤民调显示,赞同政府提供全民医保的美国民众,从59%上升到63%。民主党支持者中88%赞同全民医保,比一年前上升了5%;共和党支持者中也有34%赞同全民医保,比一年前上升了4%。考虑到这种民意,川普在医保政策上的失误无疑是他败选的重要原因之一。[8]
又值美国大选,川普的政策取向并没有增加实质性的新内容,只是攻击贺锦丽要把美国变成“共产主义”国家,是否能说服只够的中间选民,令人怀疑。
(部分内容选自《大选年:制度与灵魂》,注释节略。)
我们要的就是了解真正的美国政治样态而不是那些情绪化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