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农历年,加州连续两天发生大规模枪击案,十余人丧命,十余人受伤。两名歹徒都是亚裔,大部分受害者也是亚裔。像往常任何一起大规模枪击案发生后一样,各界开始激烈争论控枪问题。可以预见,热点过去之后,也会像每次大规模枪击案发生后那样,人们会迅速转向其他新热点,直到下一次大规模枪击案发生。
本文笼统地讲一下美国的控枪问题。在进入正文之前,先澄清一个概念——美国各界争论的是控枪,而不是禁枪,后者在美国各界争论的涉枪问题之外,主要是中文世界在讨论,在美国语境中,那个概念没有意义,是个中国特色概念。而且,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除了中国外,很少禁止民众拥有枪支,从加拿大、澳洲、日本,到欧洲国家,比如德国、荷兰、俄国等,都不禁止枪支,而是严加控制枪支。
另外,美国各州和联邦政府都有法律控制枪击,只是法律漏洞太多,把拥有枪支的门槛设得太低。近几年,一些共和党主导的州进一步放低门槛,比如得克萨斯,已经不再要求短枪拥有者参加训练课程,通过考试获得执照。 联邦政府最近一次通过控枪法案是在2022年6月25日。那是美国近三十年来通过的第一个控枪法案,严加限制有暴力前科的人获得枪支,加强审查21岁以下的人购买枪支,允许法院授权执法人员暂时没收有暴力倾向者的枪支等。当时,15位共和党参议员投票赞成这项法案。显然,那个法案是得克萨斯乌瓦尔迪大规模校园枪击案发生后两党妥协的产物。
一、 校园枪击案
据《华盛顿邮报》统计,近20年,美国已经有300多所学校28万多名在校学生上课时经历过校园枪击案,160多名学生和老师被枪杀,300多名师生受伤。
美国民间到底有多少枪支,政府和民间组织都没有准确的数字,但可以肯定的是枪支比人口多。据位于日内瓦的“轻武器调查中心”估计,美国民间拥有各类枪械数量高达3.93亿支,而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显示,全国人口为3.30亿。不过,美国的枪支拥有量并不是在人口中平均分配。据“皮尤研究中心”调查,大约30%的美国成年人拥有枪支,也就是说,在拥有枪支的人口中,平均每人拥有4支。这个群体是美国反对控制枪支、支持宽松解释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最强大的力量。
第二修正案一直是政治争论的热点。国会议员到底有多关注第二修正案问题?2010年,奥巴马总统提名艾丽娜·卡根做最高法院大法官,要参议院核准。有80多名民主党和共和党参议员找她问话,问得最多的问题就包括她怎么看第二修正案,有没有拿过枪,有没有打过猎。卡根被任命为大法官后,亲自请最高法院的打猎高手安东宁·斯伽利亚大法官带她去打猎。两人政治和法律观点相左,卡根是自由派,斯伽利亚是有名的保守派。斯伽利亚大法官在2016年2月去世前,两人几次去猎鸭子,甚至一起去怀俄明猎鹿,卡根大法官猎杀了平生第一头鹿。她没有改变对第二修正案的看法,显然不会赞同斯伽利亚大法官对第二修正案的解释。但她显然充分意识到了枪支问题在美国政治和法律议题中的位置。
二、政治暴力符号
2008年,最高法院判决首都华盛顿禁止手枪的法律违反宪法第二修正案。传统上,宪法学家一般认为,第二修正案规定的拥有武器的权利是民兵的集体权利,斯伽利亚大法官撰写的判决书重新解释第二修正案,把拥有武器扩展为个人权利。不过,拥枪不只是个关于第二修正案的法律问题,更重要的,它是个敏感的政治问题。每次选举,是否支持拥枪权都成为一个热点。而且,无条件支持第二修正案,甚至持枪上街示威已经成为一些政治力量,尤其是一些极右政治派别的时尚。
在右翼的政治光谱上,新纳粹组织属于极右,不仅在种族问题上,而且在枪支问题上,观点最为极端,引发的枪支暴力事件也最引人注目。“美国纳粹党”创始人乔治·洛克威尔(George Rockwell)就是被本党一位老党员开枪射杀。他死后,美国纳粹党分化,内斗不断,分成很多山头。目前最大一支是“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三十多个州有分部,成员数量不详。
近十年,“国社运动”最轰动的事件是一起儿童开枪弑父案。从那起案件中,可以看到极右组织跟枪的关系、组织者的心理状态和对孩子的影响。杰夫·豪尔(Jeff Hall)是“国社运动”西南区的头目,经常在家里集会,宣扬暴力,仇恨犹太人和移民,要恢复白人的美国,誓言为纳粹事业不惜献出一切。他跟前妻有个10岁的儿子,耳濡目染,有强烈暴力倾向。豪尔教给儿子使用夜视镜和枪支,并让他佩戴纳粹党徽。
2011年5月1日凌晨,他儿子从继母的卧室拿出一把0.357口径左轮手枪,趁豪尔在沙发上睡觉,冲他耳后开枪,子弹穿过头颅,当场毙命。警方在审问中获知,豪尔经常打骂老婆孩子,在案发前一天,曾威胁要拆掉家里的烟雾报警器,放火把全家人烧死。三年后,这孩子以谋杀罪审判,被判刑十年。律师上诉到最高法院。警方在审讯这孩子前,向他宣读梅兰达警告,告知他有保持沉默和找律师的权利,但他说不要律师,向警方交待了杀父经过。律师认为,他当时才10岁,不能理解梅兰达警告的内容。2016年,最高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今年应该是他出狱的时间,但媒体已经对他不再感兴趣。
大部分枪支犯罪的少年儿童有家庭问题和心理问题。人生起点上的最大不幸就是做有些父母的孩子。
三、跟权利不相称的责任
从未成年人的枪支犯罪,尤其是校园枪击案的情况看,大部分凶手还没到合法持枪的年龄,他们用来行凶的枪支多来自父母。按照联邦法律和各州法律,合法购买手枪的最低年龄是21岁,让成年人负起法律责任,会避免大部分校园枪击案发生。在近20年发生的数百起大大小小的校园枪击案中,凶手父母很少被起诉。很多州的法律对如何安全保存枪支、防止被未成年人获取等没有要求。即使在法律要求安全保存枪支的州,孩子拿父母的枪支行凶,也很难给父母定罪,受害人顶多通过民事诉讼获得一些赔偿。
密西根校园枪击案发生后,检察官决定以过失杀人罪起诉凶手的父母。一些州的议员表示,要通过立法追究向校园枪击案未成年凶手提供枪支的成年人的责任。在目前的政治气候和最高法院格局之下,理性的控枪法律在国会没有希望通过。但一些州至少可以立法,促使成年人负起跟拥枪权相匹配的责任,包括因严重疏忽造成伤亡的刑事责任。按照2008年最高法院的判决,拥枪是个人权利,但枪支是致命武器,落到少年儿童手中异常危险,法律应当让成年人对自己拥有的枪支负责。
从警方和检察官披露的案情看,在密西根校园枪击案中,凶手艾森·克伦伯雷的父母不但对枪支极端不负责任,而且对自己的孩子也极端不负责任。事发前几天,艾森·克伦伯雷上课时在手机上搜买弹药,老师通知家长。他母亲短信给他:“哈哈,我一点不生气。你要学会怎么别让人抓住。”事发当天,老师发现艾森·克伦伯雷在纸上画手枪和中弹的尸体,并写下“帮帮我吧,忍不住想这些。到处是血……我是个废物。世界死了。”学校通知他父母把他领回家,并在48小时内做心理治疗,被他父母拒绝。案发后,艾森·克伦伯雷的父母从家中消失,检方决定起诉后,两人被通缉,在底特律落网。
四、自由与放任的界线
密西根校园枪击案发生后,近年随枪击案出现的围绕言论自由的争论也再度成为热点。2012年圣诞节前,康涅狄格一所小学爆发枪击案。一位20岁的凶手进入学校,枪杀20名学生和6名老师,遇难学生年龄在6到10岁之间。他用的枪支登记在他母亲名下。他平日跟母亲生活,从小有心理疾病,行为怪异,在去学校行凶之前,先枪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起校园枪击案震惊了全国,立法控制枪支的呼声前所未有地高涨。而另一种力量也在集结。案发不久,社交媒体开始流传一种阴谋论,称康涅狄格校园枪击案是奥巴马政府的阴谋,那些孩子没有死,悲痛的家长都是表演,目的是为了立法控制枪支,破坏第二修正案。一些狂热的右翼活动人士开始骚扰受害儿童的父母。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被迫几度搬家,另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自杀。
制造和传播这起阴谋论的有两位推手。一位是佛罗里达一家大学的传播学教授詹姆斯·特雷希;另一位是得克萨斯著名右翼电台主持人艾利克斯·琼斯。特雷希因为有教授身份,被很多人当成权威。他在博客上撰文,称从传播学角度分析,那个校园枪击案整个是假的,不可能像报导的那样发生。一位失去孩子的家长请求他不要在文中使用他遇难的孩子的照片,他回信要求那位家长证明他的孩子真死了,而且称政府颁发的死亡证明不能作为证据。因为言论自由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校方不能因为他制造阴谋论解雇他。直到2016年,校方才以不服从校规的理由把他开除。他起诉校方,历经四年诉讼,以失败告终。
艾利克斯·琼斯的电台节目叫“信息战”,有数百万听众,是右翼各种阴谋论的集散地。2016年,他曾为川普竞选摇旗呐喊。川普当选总统后,专门打电话感谢他。琼斯在节目中反复称康涅狄格校园枪击案是场阴谋,孩子没死,家长都是表演,借孩子骗钱。几位家长在得克萨斯和康涅狄格的法院分别起诉琼斯诽谤。诉讼期间,琼斯换了七位律师,都是以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做辩护。他的律师称,琼斯不是新闻工作者,而是表演艺术家,他在节目中说的话不能当成新闻理解。在原告律师取证中,琼斯说自己在节目中会发发精神病。2021年9月,得克萨斯法院判琼斯败诉;11月,康涅狄格法院缺席判决琼斯诽谤罪名成立,必须赔偿原告的损失,具体赔偿数额将由陪审团确定。
这两起判决涉及媒体言论自由界线。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几乎所有的言论,包括一般性的仇恨、暴力宣传和谣言。主流媒体主要靠专业标准和行业自律来维持信誉。但非主流媒体却可以不顾这种约束,靠煽动仇恨和传播谣言增加收视率。一些政治力量充分利用非主流媒体的这种灵活性来诉诸受众的情绪,以达到传播政治诉求的目的。在围绕康涅狄格枪击案制造的阴谋论中,琼斯的电台就是反对控制枪支立法的一个舆论传播工具。只是他这次走得太远,可能会因巨额赔偿而破产。
在拥枪权问题上,法律缺少跟权利相称的个人责任,一些媒体缺少跟影响力相称的社会责任和专业标准。每次校园枪击案发生后,人们悲愤之余都升起一线让国会或州议会立法控枪的希望,但每次也照旧失望,淡忘在政治喧嚣中,直到下一起悲剧发生。乌瓦尔迪校园枪击案,师生死亡惨重,控枪呼声沸腾,两党终于找到一个最大公约数,通过了勉强可以被称为“控枪法案”的法案,效力如何,不容乐观,只能说有聊胜无吧。
五、反抗暴政?
至于现在还重复200多年前用枪反抗暴政说法的,大都是美国的极右,有些就是些法西斯分子,一些国内来的人一反共就投入了法西斯怀抱,从一类邪恶无缝衔接到另一类邪恶。2008年,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斯伽利亚写的“华盛顿特区诉海勒案”判决书,都不好意思再发挥“用枪反抗暴政”的陈词滥调,而是围绕个人自卫权解释第二修正案。
斯伽利亚大法官本人是枪支爱好者,知道枪对个人的威力,也知道在美国民主中,纵容极右分子用枪对抗民选政府的说法十分荒唐。中文世界有些极右势力追随者,世界观和价值观属于山寨法西斯之类,对美国社会既缺少书本知识,也缺少亲知,又不虚心学习,而是图方便,把一付原装的党国给他们打造的偏执头脑带过来,把偏执换个对象发挥。因为美国是个言论自由国家,不像党国给他们的偏执加个笼子,这些人就尽情发挥,露出各种超出正常人理智可以预期的怪相,像中文特色恋枪癖等。
至于一些中文群众想像有了枪,政府就不敢强拆了,只说明他们内心的怯懦和认知的低劣——反抗是一种意志和勇气,对自由人来讲是一种本能。对于懦弱的人群来讲,即便家里有大炮,他们也不敢反抗。这不是说他们应该去反抗或牺牲,而是说应该像正常人一样面对真实的自己和现实。
或者说,真正的问题是:中文群众没有枪都不敢反抗,有了枪还敢?鬼才相信。没有枪的日常反抗一般不至于以生命为代价,但一动枪意味着要准备付出生命。一个连丢工作都害怕的人会有勇气赌命——动枪都是拿命去赌的事。大部分中文特色恋枪癖只是盼着别人有了枪替他们去反抗而已,可怜那种鸡贼心灵在那个人群太多了,结果就是既不会有枪,也不会有自由。当然,这已经超出了美国语境中的控枪话题。
對最後一段陳述稍有保留。國人是一個內心很複雜的族群,他們的確很怕死,但是卻可以在一個集體的號召下,全民不怕死。抑或是為了一點利益或身體的即時舒適,放棄任何安全措施而漠視生命。
控枪问题反映出美国体制僵化的一面,难以改变,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