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后的前两年,语言不过关,圈子闭塞,大致就是导师、同事、办公室、图书馆、例会、公寓,很少机会跟小圈子外的人近距离接触。开始念学位之后,黑人教授和其他族裔的同学改变了我很多此前的偏见,至少在认知上有了改变,逐渐理解为什么学校如此看重师生的种族代表性和多样化。我们在人生中途进入美国社会,不得不一点一滴理解这个社会。否则,相互看上去都不顺眼。
上学的时候,有位黑人教授,看着像退役的拳击手,很有性格,书本学问和业务经验都有过人之处,常能把教科书上云山雾罩的一些说法,用几句话讲清楚脉络,让学生在黑暗中看到隧道尽头的光。
他点评学生作业的口头语是”Where’s the beef?”大致是问,干货在哪里?有时候,他会直接对学生说“Show me the beef!” — — 给我看看你的干货。他讲课,听完学生提问和发言之后,经常总结几句话,说“This is the real beef.” 期末结束,他给我打了A,或者是A-,记得不清楚了。学院聚会,教授的夫人也来参加,一位言谈举止十分优雅的白人女士,印象深刻。闲谈中,得知他下学期要去另一家大学教书了,有点失落感。临散场,对教授说“Thank you for the beef!” 他跟夫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好的老师,总有些让人忘不了的行迹,言谈举止都是榜样,令学生受益一生。
班里还有几位黑人同学。有位跟我住的公寓相邻。她是单身母亲,儿子上小学,平日开一辆破旧的白色Ford Ranger,衣着也陈旧,看上去像刚从车间下班的女工。她写作相当出色,我们一起进了院刊编辑部,相互了解多了一点,知道她用功程度非凡,成绩比我好的多。毕业时她去了芝加哥,我跑到休斯顿。
经常来往的有一位娃娃脸的白人同学。他女朋友是菲律宾裔,在医院做护士,总是先笑再说话,声音甜美。二年级的时候,他们结婚了。那是我来美国后参加的第一场美国人的婚礼。毕业前,他们有了个女儿。课下给我看婴儿的照片。毕业时,他说想回老家县当检察官。如今,他们的女儿都要念大学了。
有一位爱尔兰裔的女同学,姓Shea,很容易记住,在学习中给了我很多鼓励。那年马丁路德金日,学院有个系列演讲,她负责组织,给我安排上台讲半小时。到美国后,第一次穿上西装,在正式场合演讲,看到一群同学和老师来听,心里有点紧张。她是组织者和主持人,看到我穿得整整齐齐,就说“Hey ___, you look sharp!” 我一下就想到了Roxette的歌曲”Look Sharp“和Marie令人振奋的歌声,有了自信。
记不清那天讲什么了。在此后的人生起伏中,听到”Look Sharp”的曲调,就会想起那位同学。毕业后,她在北方换了两个工作,后来到路易斯安那一家大学教写作。大约在2006年末,她来休斯顿,住在59号公路旁边的酒店。我们一起去吃饭。她说还是喜欢在学校教书,说起往日的同学,她说来往越来越少了。她在北方长大,如今也成了南方人。印象中,她是有理想的人,对挣钱缺少兴趣,但乐意帮助少数族裔和底层人。
还有一位爱尔兰裔的男同学,跟我年龄差不多。我们曾经一起逃课,去学校外面的pub吃喝。有一次,还不到中午,店刚开门不久。他喝了一杯”老米尔沃基“,要第二杯的时候,跟我说:“在爱尔兰,中午喝两杯是家常便饭。”他女朋友短小精悍,那年刚跑完芝加哥马拉松,曾是我的运动偶像。记得在芝加哥的酒馆,我们喝得有点多,她特别喜欢吃prawn cocktail,说照这个吃法,下次连半马也跑不下来了。
人是有好奇心的动物。比如说,看到黑人教授和他的夫人,还有跟菲律宾女孩子结婚生女的同学,会好奇美国跨种族婚姻的问题,历史上是什么样的,法律是怎么变化的,影响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对其他有色人种是不是有跟对黑人不一样的规定,等等。有了好奇心,就去找书看。当时互联网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一谷歌,什么都出来了。但那时候,精力比现在旺盛。出于好奇心学习知识,总是身心愉悦。前一阵,看到朋友谈论奥巴马的父母,又想起这些事来。
一直到1967年,美国有16个州禁止白人跟有色人种结婚。历史上,加州、密西西比等专门禁止白人跟华人结婚。目前,美国的跨种族婚姻占百分之十几,跨种族同居比例更高。这些年,美国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两年前,有位法学教授Sheryll Cashin出过一本书,Loving: Interracial Intimacy in America and the Threat to White Supremacy,讲述从殖民地时期到当代的跨种族两性关系,侧重法律和法规的演化,但同时也讲了很多政治和社会层面的跨种族两性关系,包括在很多南方白人中流行的跨种族性关系禁忌。美国社会大的趋势是民众对跨种族性关系更加宽容和开放。1967年最高法院宣判禁止跨种族婚姻的法律违宪时,美国有90%以上的民众不赞成跨种族婚恋,但现在一多半人觉得不是问题。100多年前,加州和密西西比立法禁止白人跟华人通婚,现在都成了历史遗迹。
但有些人会选择做历史的囚徒,被社会进步和文明化进程拖着走,一直被拖进坟墓。大前年在伊比利亚游走的时候,当地人Erscilia说,美国人两百年后可能跟我们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长得差不多 — — 我们种族融合了1000多年,美国才刚刚开始。
看周树人一百年前写的话,就像写今天的境况:“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 — — 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 《一件小事》,收在国内的语文课本中,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周树人说,在那种国家大事只会让人对人性丧失信心的环境中,对一个车夫的片段记忆却对他形成灵魂的威压,甚至榨出他“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教他惭愧,催他自新,增长他的勇气和希望。
小时候上中学对这些话似懂非懂,背完中心思想,也不知道这些话对正常人生意味着什么。后来看康德,说卢梭让他学会了尊重普通人,隐隐想到周的那件小事,算是多少理解了一点其中的含义。但更深入的体会还是来美国以后,幸运的是没有局限于学校和公司的小圈子,接触到各种社会生态中的普通人,体会到他们身上有我和以前的圈子没有的品质,知道了以前那种傲慢和偏见是封闭心灵的产物。
说起来,都是一些琐碎小事。但我们都生活在日常的琐碎和小事中,正是这些很多习惯于自我才俊化和自我栋梁化的人瞧不上的日常,体现出人性的丰富和多彩,也正是在这些日常中,我们才有机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不致于被国家大事和高大上理念打造成政治单层人。
很感谢骑手,你的经验和心得,也是我”隧道尽头的光“。刚才又想起你关于”暧昧的南方“一系列推文。我们过去生活的世界,推崇的是哲学,是理念,是人人都要有一个可以舍身的理想,否则,那就是不值得过的人生。现在慢慢知道,生活,绝非为那些非黑即白的观念所左右,那些”暧昧“的体验,倒可能是最人性,最让我们体验到人之为人的部分。
想起了自己在欧洲这么多年的类似心路历程,国内形成的偏见和顽固认知在每天和普通人的相处之中慢慢逐渐被打破。仿佛心灵的窗户一一打开看见了真实多样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