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国家病,可以叫“文明古国综合症”。中国是这种病患者,但并不是独此一家。奈保尔(V. S. Naipaul)是写这种病的高手,展示了一幅幅落后国家现代文明化失败的无奈图景。现代世界,没有哪个像样的发达国家从民富国强堕入贫穷落后的状态,也就是上个世纪国际上经常讲的第三世界状态。而落后国家由第三世界成功跨入发达国家行列的了了无几。尤其是几个所谓文明古国,放不下古代先民的辉煌包袱,稍有摆脱贫穷落后的迹象,就被民族复兴的虚荣迷魂汤引入歧途,或者转而走下坡路,或者自由落体,折腾散架。
奈保尔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印度、伊朗、非洲,去过中国,但没有写下什么,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再写,也可能是因为无感。这些国家在现代跟西方遭遇,传统生活方式受到挑战,但没有能力主动应对这种挑战,现代文明化转型反复难产,国民的精神世界有极强的家族相似性。
奈保尔描写的世界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成功的现代化就是现代文明化。去掉“文明”二字,大致只剩下耍弄枪炮、组装手机火车头和数钱之类的活动,而文明程度不见得会比殖民或半殖民时期更有长进。
中国经济发展的几十年,也是国民精神世界倒退的几十年。1980年代初,至少是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很少有人质疑新文化运动的正当性。但到了2010年代,用换了招牌的三纲五常等传统秩序反击新文化运动倡导的个人自由成了时尚。儒学成了显学,无数新儒生跟党国权力勾结,让自己成为压迫国民的意识形态工具。
从今天回顾新文化运动,看到的是现代文明获得了与中国传统文明现场竞争的机会。后来阻断这种竞争,传统文明继续文物化和废墟化,供大批文化寄生虫在上面刨食和消费,但文化精神已经死灭。出于虚荣心,中国人把文明的废墟当成文明,为自己构造出一幅自我麻痹的幻象,成了奈保尔讲的过去历史的囚徒。
作为一名作家,奈保尔有一种大部分作家没有的可贵素质——诚实,尤其是对自己诚实,忠实于自己的观察和认知,不为了迎合自己时代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的时尚趣味去写自己不相信的话。他出身于第三世界的边缘,又有英国大学的经历,只要足够诚实,没有被当时的反帝反殖喧嚣冲混头脑,学院左派五颜六色的异想天开和高大上梦呓糊弄不了他。他瞧不上西方左派中的useful idiots,更瞧不上萨伊德(Edward Said)之流的投机取巧。当然,这些人也瞧不上他,到现在还在骂他。
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反帝反殖学说是二十世纪美国政治人物倡导殖民地民族自决的副产品。但一些左派知识分子以为是公鸡叫出了日出,把极其复杂的现象简单化,弄到极端就成了反常识的political stupidity,以各种姿态做苏联和毛时代中国的useful idiots。这在美国这种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无伤大雅的高大上luxury,萨伊德之流发明的新理论无非是为那种luxury设计出了一个新LV包包。
但从中国人的角度讲——念书的意义最终要看跟读者自己有什么关系,经历过中国毛时代的严酷政治现实,能得到的一个教训,就是中国知识分子承受不起西方学院左派知识分子那种political stupidity的luxury,对后者来讲,思想改造和肉体消灭都是跟他们不想干的事。但中国知识分子在那种高大上幻觉中高潮一把,睁开眼发现已经离夹边沟不远了。那段历史离现在只有几十年,而今一步一步又轮回到了眼前。
把萨伊德那些理论放到中国的现实中,南国一隅那一小块殖民地——香港,被英国统治了一百年,比内地的文明程度高出一大截。反倒“回归祖国”后,被内地政权不断毁坏,如今成了曾经辉煌过的很多领域的“遗址”。最近读《意外的国度》和《逃离中国》两本书,都是包含大量史料的历史书,描述了日本投降时,国府讨论收复台湾的事,其中一个议题就是把台湾作为“特区”管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比大陆发达,居民生活比大陆好。
说这些并不是为殖民主义辩护,而是说殖民主义是历史事实,我们看历史和现实要尊重事实,对自己诚实。这是读奈保尔能学到的一个品质。
前天剛在境外機場看了王兵導演的夾邊溝,然後從電腦裡把存了很久的片子刪掉了。不管是制定政策的人還是在實地執行政策的人,都完全喪失了人性。邊看邊跟友人說,如果在那个超级无敌荒诞年代是张三或李四執政,都不至於如此對待國民。
中共的网络长城和文字狱是综合症的中国症状的重要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