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的快乐
在路上行走,最大的收获就是能遇到有经历、有故事的人。几周后,我回到巴塞罗那,在码头看到港湾停泊的帆船,又想起曾有过的那条船和格雷老头的感慨:买船的那天很快乐,但卖船的那天更快乐。有时候,选择放弃已有的比得到还没有的更难,也带来更大的快乐。
圣雅各之路上,会遇到不少有趣的人。西班牙乡村酒吧要威士忌,服务员一倒,大约相当于美国酒吧的3–4个shots。 那天走到离罗格劳尼奥不远的一个镇子,晚餐后在客栈的酒吧要了一杯,端到后院,慢慢喝,跟一群年轻人和一对瑞典夫妇凑成一桌。听一位有口音的小伙子说奥斯汀的事,问他,他说自己是葡萄牙人,在得州奥斯汀念博士。
那位瑞典太太喝的有点多了,讲了一通她家里的喜事和丧事,问是不是再要一瓶。 没有人回应。她又问我,我说杯子里还有两个shots。 她就作罢了。身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小伙子说自己名叫克雷顿,是加州人,她女朋友叫丽萨,在苏格兰工作,但她听口音不像苏格兰人。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话很多。 克雷顿说以前当兵,退役后干警察,后来他弟弟自杀了,他不再跟他父亲来往,说着开始流泪。
丽萨在旁边安慰他。同桌有位巴西黑人,一位意大利女子,还有那位在得州念博士的葡萄牙人。他们在大声说笑,没有注意我们这边的事。克雷顿恢复常态,说了几句出人意料的话:”我很少对人讲这些。 但听到你的声音,觉得平静。后来,你坐过来,从你眼里,我看到很悲伤。 你怎么能做到….. ? ”
丽萨看我有些突兀,就说克雷顿很感性,但他是认真的。 我安慰他几句,说岁数大一些更会掩饰里面的不平静;又说,有些人天生快乐,另一些人天生不快乐,但生活中总能找到些快乐。后来又聊了些路上的见闻和打算,天色晚了,一桌人就散了,各自回房间睡觉。
过了两天,克雷顿在Whatsapp上说到了罗格劳尼奥城。 我早到一天,在城里到处转。中午,饥肠辘辘,看到街上有家烤串店。客人不多,一位穿橘黄色T衫的女子在吧台后面打招呼,能说些英语。我要了两串烤里脊和一杯里奥哈红酒,坐在吧台吃喝。第一口吃下,满口飘香,喜出望外。快吃完的时候,她说另一种更好吃,又烤了两串,倒了一杯酒。口感像五花肉,的确更酥香。
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得克萨斯。 “哦,在电影上看过。 “ 她说,她名字叫琼安。第二天中午,我又走到这家烤串店门前,琼安穿一件黑色紧身T衫在窗口招呼客人,扭头看到我,脱口而出:”得克萨斯! “仍然是里奥哈红酒加两只烤串,还有磕磕绊绊的几句闲聊。
克雷顿进城后,说那个在得州念博士的葡萄牙人也到了,晚上可以一起吃饭逛街。我们约好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见面。 葡萄牙人没有来,说稍后再去找我们。我带克雷顿和丽萨去了烤串西施那条街。正值晚餐时间,街上熙熙攘攘。生意好的店面人挤人。
我们吃了一家蘑菇烤虾米,出来都说好吃,正在观望吃下一家,回头克雷顿不见了。丽萨说他走得快,可能在前面。 我跟她在人流中挨个店面找。那条街不长,很快到头了,回头再找,在另一端街口看到他,说正在找我们。重逢之后,我们又吃了三家。临别,克雷顿说他们要慢慢走,明天先在城里按摩,以后可能在路上遇不到了。
后面的路上没有再遇到他们。他们通过Whatsapp报告行程,开始我们相隔一两天。 我走到圣地亚哥的时候,已经相隔五天。
离圣地亚哥还有两天的路程,那晚住在一座石屋的二楼。窗外一夜春雨。天亮出发,清风扑面,一尘不染。小路在浓密的桉树林中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湿润的空气弥漫着浓郁的草木芳香。
有位妇女在一处三岔口张望,问前面疾行的老人,会不会讲英语。老人停下来,说会一点儿。我擦身而过,听到熟悉的美国南方口音,禁不住回头问:“你是南方人?”老人说是路易斯安那人。我说,原来是邻居----我住得克萨斯。老人名叫格雷,七十三岁,有些秃顶,脑后梳一只辫子,面相神似脱口秀明星George Carlin。我们一起走了二十几公里。
聊天中得知,格雷以前开工厂,后来把生意买了,开始游走美国和世界,只是在西班牙就走了几千公里。这次走完圣雅各之路,他要回路易斯安那参加一位孙子的婚礼。临近中午,我们走到Pedrouzo镇,格雷去住他以前住过的一家宿舍,我去住预定的客栈。
午后,我去Bar Pedrouzo,吃朝圣路上闻名遐迩的石板牛排。跟西班牙很多乡村餐馆一样,酒仍然是整瓶的上,喝多喝少,尽兴随意。墙上的电视正在放足球,两位老人坐在吧台,一边喝酒,一边跟年轻的老板娘闲聊。离圣地亚哥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临近黄昏,格雷发来短信,问有没有空喝杯啤酒。满街酒吧,我们随意坐下,边喝边聊天。格雷问午餐吃的怎么样。我说是走这条路以来最好的一顿,把Bar Pedrouzo的石板牛排给他讲了一下。他说,午餐跟几个年轻人吃,饭食不好。我说,你晚餐可以补上,去吃石板牛排。他说,你要是愿意就一起去吧。虽然午餐刚吃了一顿,竟然又觉得有点饿了。
我们一起去Bar Pedrouzo,要了一公斤带骨牛排,切成厚片,在炙热的石板上滋滋作响。格雷不断夸好吃,不知不觉,一瓶酒喝完了,话就多起来。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十岁就死了父亲,他妈靠吃救济把他和兄弟姊妹养大。他长大后做生意挣钱,买了很多以前买不起的东西。四十五岁时决定不做了,把大房子、船和跑车卖了。“卖船的那天比买船的那天还快乐”,他说。在走圣雅各之路前不久,我刚卖掉自己的船,对他卖船的话深有体会。
我问格雷,卖掉了生意,后来有没有后悔?他说,偶尔也会后悔,尤其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如果一直做生意的话,就不需要精打细算了;但从不怀疑那是人生正确的一步。“卖生意前也有很多顾虑,能下定决心,也是多亏了太太的鼓励。”格雷说,太太比他年轻,在芝加哥念过西北大学,常说“富裕无非就是比现在有的多一点。”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两个外甥和一个外甥女。格雷停顿了一下说,“她得了忧郁症,十年前...自杀了。”老头语调有点哽咽,沉默下来。
从牛排店出来,门外一张小桌旁坐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原来是走散了好几天的那位在得州念博士的葡萄牙人。大家喜出望外,约好第二天到达圣地亚哥后一起庆祝。
圣地亚哥的大教堂是朝圣客的目的地。离开圣地亚哥以后,我继续朝大西洋走,到了大西洋又沿海边朝北走,一直走到慕西亚住下。在客栈,我收到克雷顿的报告,说他跟丽萨到了圣地亚哥,发来照片—— 圣雅各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一对快乐的恋人。
在路上行走,最大的收获就是能遇到有经历、有故事的人。几周后,我回到巴塞罗那,在码头看到港湾停泊的帆船,又想起曾有过的那条船和格雷老头的感慨:买船的那天很快乐,但卖船的那天更快乐。有时候,选择放弃已有的比得到还没有的更难,也带来更大的快乐。
一如既往地引人入胜。 在拥有与放弃之间找到平衡的确不易。 期待你的更多分享!